蘋果日報.陳文茜


 
從1900至1959,中國政治的不平凡之處,在它迫使眾多知識份子離開書桌和書架,進入政治權力的場所。每一次的選擇,都是大陷阱。回頭來看除死得早如魯迅、或題材以老舊家族叛逆與覆滅寫下愛情傳說的張愛玲外,全中國知識份子無人倖免必然的世紀悲劇中。 

1949分割兩批知識份子,雷震等來台,章伯鈞等留在大陸。他們都不喜歡蔣介石或毛澤東,但除了走避美國與洋鬼子雜混外,他們被強迫在兩個壞蛋中選一個;歷史悲痛的最後實情,無論哪一項選擇,他們全都以牢獄含冤結束一生。 
 
章家故事留存歷史 

在北京見章貽和、章伯鈞的小女兒。我們落腳喝咖啡的地點,位居王府井,離中南海北京權力中心約莫二十分鐘車程。到底還是章伯鈞的小女兒,儘管家業垮了,自己曾鋃鐺入獄十年,章貽和還真維持了「最後貴族」的優雅習性,拿出兩只考究的圍巾當見面禮。雲山幾盤、江流多灣,歷史轉了那麼多角落,章家的小女兒還是在歷史的長流中硬生生為她摯愛的父親,留下時代的側寫。

章伯鈞,中共1957年反右鬥爭中頭號戰犯,也是中國憲政史上第三勢力領導人。《中華民國憲法》第一條「民有、民治、民享之民主共和國」,民主二字即為章伯鈞所加。章貽和幼年時曾問她的爸爸:「你們為什麼失敗?犯了什麼罪名?」章伯鈞簡答:「我們說得太多,我們懂得太多,我們幫得太多,我們受教育太多。」總計反右整肅了五十五萬說幫想皆太多的人,章貽和在她的新書《順長江,水流殘月》中如此感慨:「中國任何一次的社會浪潮,都是極少的人興起了,很多人消失了,許多人被鎮壓了。」

章貽和沒寫的是,多半人也忘記了。章伯鈞與雷震、殷海光那一輩的故事,是一頁永遠寫不滿,也寫不盡的稿紙。當一個國家只有兩個荒唐的主義與荒唐的領袖供人選擇,歷史的逆流必要淹沒那些懂得多也愛得多的人。這幫子人比我早生了五十年,章伯鈞跌落那一年,我正好出生,再隔一年雷震被捕;戰後的中國知識份子先經歷了社會主義巨大的成功,再眼見徹底的破滅。反右終了共產黨的神話,曾令許多人揮淚流血的民主近代史,以快餐速度再造就一個極權新政體。一切夢幻皆了,最後了結那一輩以生命愛國的知識份子。

在兩岸的歷史中,章伯鈞等人的故事均是留白空缺的;直至章家小女兒開始撰書。《往事並不如煙》、《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》、《伶人往事》、《順長江、水流殘月》,一本接著一本;毛澤東1957年剛說著「事情正在起變化」,之後多少人即家破人亡、妻離子散。毛死後三十年,「事情正在起變化」,大右派章伯鈞竟留下了一位小女兒,她以近五十年來中國女作家最好的文筆,為摯愛的父親寫下無法如煙的春秋往事。

章伯鈞晚年曾和章貽和說起楊樹的故事,「耶蘇粘血的十字架,就是楊木做的」;從此人間的楊木即不停顫抖著 。我因時報出版總編輯林馨琴在北京見著章貽和,聽著她家的故事,眼神也顫抖著。百里城郊外鳥巢建築正崛起,前衛北京忘卻不了那古老的往事啊。剎那之間,貽和在我顫抖的眼神中,長得比「鳥巢」還巨大。章伯鈞,好個章伯鈞,竟留下這麼一個好女兒。我想像老毛懊惱的聲音;三十年後,真正在歷史留下來的,將是屬於章家的故事了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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